怀念父亲
我是地地道道的章丘人(圣井睦里村)。说起章丘人也感到无比的自豪。因为生我养我的故土是美丽富饶的,家乡的人民是勤劳朴实的,父亲就是勤劳朴实正直善良中的一员。父亲去世三年了,每每想起父亲,更是激起我对家乡的怀念。现将过去的一篇文章分享给大家。
我为父亲画像
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但是,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。
他经历了很多坎坷,但是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。父亲对生活很知足,对吃穿等没有更多的奢望,总觉着现在农民不交公粮了,国家还给补助,是中国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好日子。现在的人只要有力气,不偷懒,到哪都能挣钱养家。他常告诉我,他年轻时下了很大的力,但是还吃不饱,穿不好,不也过来了,现在人要知足啊。他总觉着自己年轻时有劲没处使、有本事没地方用,没有赶上现在的好时候。
普通老百姓是不会有人给树碑立传的。我从小和父亲喜欢在一起聊聊天,忆往事,谈家常。对他的过去,谈得多了,我愈发尊重,多少年来,就想写写他的过去,既是对他过去的回忆,也是对他的评价。我觉着,人老了都喜欢回忆过去,作为孩子,帮助他回忆一下过去的经历,并写在纸上给他看看,让他的身心得到满足,也正是我们当孩子的一份孝心。
2006年,我见到了本村初中没毕业却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并留校的马建平,他上大学前曾经和我父亲一起下煤井挖过煤、出夫修过黄河大堤。他提起我父亲这样评价:启纯叔个子高,肩宽腰细,有力气,是真正的美男子!他人品好,手艺精,是咱大队响当当的能工巧匠。听了他的评价,更增加了我写写父亲过去经历的渴望。
多才多艺
父亲对耕、耩、锄、种等农活样样精通,什么节气种什么庄稼也心中有数。但是,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的,是他的身手敏捷、多才多艺。木工、瓦工、铁匠、电焊工他都拿得起来放得下。
父亲学木匠基本上是自学而成。他十六岁那一年,一个远房的舅舅给他透了一个刨子,张了一张锯。一个冬天跟着做木门,他就算是入行了。
父亲木匠手艺不错。本、邻村很多人家的桌椅板凳出自他的手,特别是八仙桌,现在很多人家还在用。1980年实行包产到户以后,他和我哥哥冬天、春天大部分时间给别人做家具,卖的桌椅比其他人贵三成,但仍然是供不应求。有不少人家孩子结婚做家具,宁可等着也要他做,就图他做的家具美观、耐用。
而母亲说,父亲做木工活真正拿手的,是做地排车和“大车”,就是用牛马拉的那种运输工具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农村没有拖拉机这些机械化工具,主要靠牲畜拉车运东西,而这些车载工具主要是用硬木料做成的,要求卯榫结实严密。父亲做这些东西,心中有数,划尺寸下料非常精确,然后用手工凿卯子,做出的榫和卯不肥不瘦,安装时用大锤硬砸进去,别人看得目瞪口呆,担心榫把卯给撑裂了。但是父亲做卯榫时,严密精细,榫插入卯中间,严丝合缝,不会撑裂木头,也不用加楔子。
我记事的时候,邻居家大部分独轮手推车是父亲做的,用枣木或槐木做成,运石头、煤炭,能载重一千八九百斤,而不懈晃,就是因为父亲做卯榫活比较精密的缘故。
父亲做木工在当地更出名的,是能够看图纸做木器模型。1970年大队办木业社,为济南南门附近的一个木器厂加工生产翻砂用的木器模型,从济南请的张孝力师傅,帮助父亲这些“土木匠”看图纸、下料。只有一年半文化的父亲对图纸一窍不通,面对一大堆图纸,问:张师傅,什么是正视图、什么是俯视图、什么是侧视图?对父亲的提问,张师傅拿出一块木头,告诉说:正面看,看到的这一面就是正视图,从侧面看到的就是侧视图,从上面看就是俯视图。由此,父亲对看图纸着了迷,废寝忘食,不出一个月,竟能够自己看图下料了,使张师傅刮目相看。我那时五六岁,经常去木业社玩,在我的记忆里,张师傅对别人都是直呼姓名,而对我父亲则称李师傅。他有时带女儿来住,会亲切地拿出女儿的糖果给我,让我受宠若惊。
张师傅在我们大队木业社干了不到半年,因为与大队领导不和,辞职回了济南,木业社面临倒闭。当时,木业社是由四个生产队各出资500元建成的,面对买来的一堆木头和半成品,一帮基本上是文盲的土木匠要想按照图纸加工木器模型,简直难以想象。请过一个师傅,但他只会看图纸自己做,指导别人做活不行。大队领导也无计可施,最终提出了散伙。当时快下班了,有关负责人宣布散伙的决定。父亲说:要不等几天吧,我觉着我能看懂图纸,咱们摸索着干。父亲的话使大队负责人高兴万分,手工作坊的木业社由此继续开张。到年底,这个只有八九个人的小作坊,竟然挣了一万多块钱。而当时一个劳动力一天挣八分工,折合四角钱。
听母亲讲,当时父亲经常三更半夜坐起来抽烟,一坐就大半夜。究竟父亲做了多大难,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。但是父亲为了木业社,头发掉了很多。我曾经问他:那时你一天才挣八分工,四毛钱,你图的啥?父亲说:我就是为了争一口气,不能让人家看不起。
1973年,大队里的木业社搞得红红火火,在济南也算是有了名气。山东省艺术馆要盖宿舍楼,需要木匠帮助支框架、做门窗,慕名到我们大队请师傅。当时父亲带的徒弟基本上能够顶活了,大队也为了拉关系进一步承揽木器加工活,就派父亲来到济南帮忙。当时父亲是以六级工的标准应聘,每月工资130元,其中每天补助他一元,剩余的交给大队。由于父亲干活实在,三栋楼盖起来以后,艺术馆不舍得放我父亲走,就让他做展览用的像框、展板等,没有展览的时候,就让做些修修补补的零活。后来由于我奶奶生病,父亲不得不从济南回到家里。
我问父亲:你小时候为什么选择了干木匠这个下力气的行当啊?父亲说: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伯父小时候学习很好,念书念到初中,后来到济南学徒做茶叶生意,因为老板得痨病传染给他,20岁就去世了。那年父亲十三岁,在家成了独苗,爷爷奶奶爱子心切,就不让父亲出来学徒,一心在家做农活。
博闻强记
父亲只读过一年半的书。然而,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不觉着他没有文化。1956年,他下关东打工,在黑龙江林场填报简历时,他不好意思填“一年半文化”,就填了小学文化,但是招工的人看到他写的字,又问了一些其它的事情,觉着父亲会木工活,不像是没有文化的人,就让他填初中学历。父亲经常为这自豪,常给我说起这事。1985年我在南京上学,他去看我并拜访了我的班主任赵老师,具体谈了一些什么我不知道,但是赵老师在他走了以后对我说:你父亲可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啊,根本不是你说的只念过一年半书的农民。
父亲讲起中国历史传说来头头是道。我小时候和哥哥、姐姐晚上经常围坐在他旁边听他讲故事,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隋唐英雄传》、《封神演义》、《七侠五义》、《八仙过海》以及当地的风土人情,很多故事都是他讲给我们听的,那时候,一吃完饭,我们就围在煤油灯旁听他讲,虽然当时生活很艰苦,但觉着听他讲故事什么事情都忘了。
我曾经问父亲:这些故事你咋知道的?
他说:五几年成立合作社以后,他负责给生产队里喂牛,到了晚上他就看小说,书是从他一个舅舅那里借来的,遇到不会的字,就查字典。字和这些故事都是那个时候学的。
1984年,我参加高考并榜上有名,这在当时比较封闭的农村还是很稀罕的。父亲由衷的高兴,同时也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:如果我年轻二十年,我也会报名考大学,并且考北京大学。父亲不服输的表情跃然脸上。
是的,一个只念了一年半书的人,能够凭自学自悟,看懂图纸,并生产出合格的木器模型的人,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。父亲的聪明和用心我是深信不疑的,可惜生不逢时啊。
坎坷经历
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力大无比。我上高中那年,放学回家,正赶上父亲和我哥哥要架起磨豆腐用的石磨,磨盘直径一米五六,厚四十多公分,起码有七八百斤重,我和哥哥抬一边,父亲一人抬一边,父亲没用多大力气就抬起来了,而我和哥哥楞是没有抬动,父亲摇摇头,说:你俩真不行,没有力气啊。母亲曾多次对我说:你爹年轻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,进家门从来不是迈过门槛子,都是蹦进来......
父亲健康的体魄是从小劳动的结果。
父亲十五岁就跟从本家的叔叔大爷们在春秋季节给人家打短工,锄地、耕种。由于爷爷奶奶年迈,家庭生活比较困难,1954年,为了生存还曾经下关东打工,干了大半年挣了七百多块钱回来,当时农村时兴给老人修坟,他就花了三百多块钱给我爷爷修了坟(在文革中扒掉了,我爷爷72年去世时,葬在了村东河岸的土洞里)。其间我奶奶生病,挣的钱就花光了。实行农业合作社以后,他就在合作社、生产队劳动,春播秋种,推车担担,喂牛养猪,无所不做。后来,生产队搞副业,在村东头凿井挖煤。父亲就和本村的一帮年轻人下井挖煤。后来据他讲,当时煤层只有三十几公分厚,需要上下再挖除一些煤矸石,打出六七十公分高的空间才能钻进去掏煤,人在这空间里根本直不起腰,只能躺着抡镐挖煤,再爬着用绳子套上筐把煤拖出来,工作时嘴里叼着“瓦斯灯”照明。他说:现在的腿疼病就是那时下井落下的。当时是人力推“转车”从井里向上提煤,人上下井坐在用柳条编的大筐里,一次只能坐三四个人。1963年,因为下大雨从风井里灌进去了水,井下水急剧上涨,而在井下的十几个人不能一时上来,父亲和本村的一个邻居因为身手利索,硬是顺着上水管爬到了几十米深的井口。提起这些,父亲语气中也带着惊恐,说:当时你大勇叔都吓哭了。
母亲共生了七个孩子,只活了哥哥、姐姐和我三人。前四个孩子因为生活困难营养不良夭折了。大儿子活到一岁多,因为妈妈吃了变质的食物,造成奶水不好,影响到孩子身体健康,当时没钱治病,就死去了。提起死去的大哥,父亲就说担不起这个孩子。他很迷信,告诉我:你大哥出生时,家里盛小麦的瓮里突然有了一条小蛇,天天盘在里边。后来大哥死了,这条小蛇也死了。大哥1953年出生,按农历属蛇。我说:小蛇在瓮里没东西吃,它能不死啊?父亲说:一年多小蛇都死不了,怎么你大哥死了它也死了啊?你大哥是贵人降生,是咱家担不起你大哥。每每说起这事,父亲都是满脸的遗憾。
我哥哥在男孩中排行老四,1958年生人,生下不几天,家里就断炊了,他身体很弱,由于前几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,父母对养活他也没有抱多大希望,但是,竟然奇迹般的活过来了。妈妈三岁没了母亲,没有文化,对科学知识更是一窍不通。当时不知听谁说孩子不“全痪”才能长命,就把哥哥的小手指头咬去了一点,至今哥哥的小手指还有残疾。妈妈提起我姐姐,说:她生下来只有三四斤,一只棉鞋就装得下,也没想到能养活了。母亲在世时对我们兄妹三人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,捧在手了怕摔了,整天挂在心上。
我有了孩子后,老妈来给照看,那种呵护与细心,真是没法形容。
父亲对我们几个的挂念从没有表露过,但是他内心的牵挂,我还是感觉到的。我七八岁了。还和父亲一个被窝睡觉,从没有因为蹬了被子受过凉得过病,我小时候调皮捣蛋,他从不舍得打我一巴掌,真若是不高兴了,他会下牙咬着上嘴唇瞪着我,我就会知趣的认错。对父母的牵挂,我是感触很深的,如果到时间回不去,母亲会在村头上等很久。我在南京上学时,寒假或者暑假回家,我都会特意写信告诉他们到家的时间比实际到家晚一天,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到了家,省得他们到时候盼着。
勤劳为本
父亲今年已经77岁了,背有点驼,走路身体前倾,腿脚也不是很利索,于小脑萎缩,说话反映有点迟钝。父亲2005年患糖尿病以来,身上的力气明显降低,这对下了一辈子力的他来说,很是苦恼。2010年又因小脑萎缩,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。 但他一直亲手蒸馒头,他使用“老面结头”发面粉,是纯正的绿色食品。儿子每次和我回老家,都说爷爷蒸的馒头好吃,看到孙子吃得狼吞虎咽,他十分高兴。为此,父亲算着我回去的时候,就蒸下一锅馒头,让我带几个回来。如果我不拿,他会很不高兴。
我参加工作后,工友之间相互理发,我也学会了理发。后来就买了一个理发推子给他和我哥哥、侄子理发。有时候赶上工作忙,回不了家,他的头发长了,也不让别人理,一直等我回家。在理发的时候,他会很自豪地说:咱这把理发推子当时买的时候才两块五毛钱,这几年理发,不知省了多少钱了。对花钱他很在意,不舍得浪费一分,赶集买菜,他挑最便宜的买,还要和人家讲价钱,可谓是斤斤计较。但是,他从没有主动张口和我要过一分钱花,每次给他钱,他都推让多次,总不说手里没钱花。
他总是说:一个人不要看他挣了多少钱,而要看他做了多少事,看他做的事是不是让人佩服。他从不要求我为了挣钱、升职想三想四,对我的工作和生活,他常常告诫我要自觉,别贪赃枉法。他说:不是自己下力挣来的钱,花着也不踏实,你在外边不要看到东西眼红,也别要人家送的东西,咱家不兴贪别人便宜、沾别人的光。
有时候我侄子会说,咱们村谁谁谁今年挣了多少钱,春节花了几千块钱买了多少鞭炮烟花,真过瘾阿。父亲则说:别光看着人家挣钱,没看到人家下多少力、做了多少难啊?挣钱要有正路子,别走歪门邪道,指望本事挣来的钱花着才踏实。
父亲由于会木工瓦工的手艺,年轻时他帮街坊邻居盖了不少房子,做了不少房梁、门窗,有的人家因为家里粮食紧,他甚至没吃过人家一顿饭。对邻居借用家里的斧头、锯等木工工具,有求必应。
父亲对名节看得很重。对有的人他会嗤之以鼻,说:他当官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啊,不干正事,损人利己,背后让人指着脊梁骨骂,还不够丢人的呢。一个人一辈子要做一点好事、正事,多少年下去让人家说起来佩服,不能让人骂祖宗,要人过留名雁过留声。而对于家庭困难的人,他从不轻视,他认为只要这个人懂礼节、为人本份,哪怕是穷一点、日子过得艰难一点,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。
这就是我的父亲,一个多才多艺、不惜力气、不畏艰辛、乐观豁达的普普通通的农民。
不错 父爱如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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