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清明忆母》 檐角的春风肆虐了两日,把新糊的窗纸洇出暗黄的云纹。案头的柳枝是今早折的,青芽凝着水珠,像母亲临终前欲落未落的泪 —— 距清明尚有一日,坟头的新土未干,春草却已从碑脚钻出来,细得像她纳鞋时断在布纹里的线。 姥姥守寡那年的槐花特别白,落在三十九岁的鬓角上,便再没化过。母亲攥着舅舅的手站在门槛边,看父亲的蓝布衫消失在煤尘弥漫的路口,此后二十年,她的晨昏便困在姥姥家的老井与生产队的田埂间。煤油灯芯爆响的夜里,我数着她指腹的老茧入睡,那些硬壳是拨工分册时磨出来的,是抢收夏麦时被稻芒划出来的,是寒冬里洗全家衣裳时让冰碴啃出来的。她总说:"人活一世,好比老井里的水桶,上上下下,总得把绳磨断几回才算数。" 七岁那年春分,她领我去记工分。土路泡在春雨里,胶鞋拔出来能带起半尺泥浆。队长家的算盘珠子发着霉味,她趴在油腻的账本上,笔尖悬在 "缺劳户" 三个字上迟迟不落,末了把我冰凉的手焐在掌心,说:"等你长大,替娘认全这些字。" 可直到她躺在养老院的铁床上,我才读懂她当年在账本上画的歪扭符号 —— 那是三个小人,大的牵着两个小的,藏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间,像株被稗草遮住的麦苗。 去年腊月整理她的樟木箱,顶针滚出来磕在青砖上,发出细碎的响。这枚磨得发亮的铜环,曾在我棉袄的破洞上织过补丁,在父亲冻裂的手套上缝过线头,最终在她摔断腿骨的夜里,和止痛片一起散在瓷砖缝里。手术室外,医生说老年人经不起折腾,她却在清醒后用没打石膏的手比画,要我把床头柜上的仙人掌搬到窗台 —— 那是她从老院子带来的,浑身是刺,却在每个深冬长出新的掌片,像她自己,断了一根骨头,还能咬着牙在康复床上练习站立。 养老院的最后半年,她瘦得像片风干的菜叶,唯有眼睛还活着,盯着窗外的柳树枝条。清明前的风带着潮气,我给她换尿布时,她忽然用指甲掐我的手腕,浑浊的眼望着墙上的日历,那里画着个红圈,是我提前标好的清明。她大约是知道的,知道等不到那天,便把所有的话都凝在指甲的力度里,像早年在煤油灯下掐我手背,让我别在记工分时打瞌睡。 昨天去上坟,新碑的漆味还呛人。我蹲在坟前烧她爱穿的蓝布衫,火苗窜起时,恍惚看见她挎着竹篮走在田埂上,篮子里装着给姥姥蒸的槐花馍。纸灰被风卷上碑顶,落在 "先妣" 二字上,像她当年落在我课本上的饭粒 —— 那时我总嫌她脏,却不知道,那些沾着草屑的手,曾把三个儿子托举得比煤窑的井口还要亮。 风还在刮着,柳枝的青芽又舒展了些。案头的搪瓷杯是她用了三十年的,茶垢结得比老茧还厚,此刻盛着隔夜的凉茶,水面漂着片柳芽,像她当年落在我作业本上的泪。原来有些离别,早在三十年前煤油灯的光晕里就开始了,而清明的风,不过是替人间未说完的话,落一场长长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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